为寻端溪古砚，已数次南下肇庆。肇庆并不易达，飞抵广州后需乘火车或大巴车前往，最危险一次在夏天，因泥石流造成塌方而致火车延误，改乘汽车时又险遭人强行将行李拉走。

        可是肇庆依然吸引着我们。这里有温暖湿润的南国美景，有岭南第一奇观七星岩，有北回归线上唯一的绿洲鼎湖山，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名震天下的端溪古砚。

 

鹤立苍松，砚刻之始

        端砚自唐初已开始生产，当时纯粹是因为石质好，易于发墨，而被作为文人的实用工具。那时端砚石面上无任何图案花纹，非常简朴显得比较粗陋。

        当地传说唐中期时不知哪一年，一老砚工路经端溪，见两只仙鹤飞没溪水之中，久而不起，于是心生疑窦，张网捞捕，却捞出了一块端石，这块石头不时发出鹤鸣声响，老砚工顺着裂缝把端石一分为二，化作两块砚台，砚台上各有一只仙鹤伫立于苍松之上。消息传开，砚工们各展其艺，开始在砚台上雕刻各种图案花纹。

        故事当然都比较好听，实际情况是唐代从长安南来广东的读书人很多，为了适应文人的要求，艺人们才开始在砚台上雕刻图案。唐代诗人，同时也是我非常尊敬的农学家陆龟蒙在《酬友人赠端州紫石砚》一诗中写道：“霞骨坚来玉自愁，琢成物象古钗头”，这是说端砚上刻了古钗首饰的图案，诗人杨衡也说：“琵琶新样呈云紫，砚刻新图旧石蠲”， “蠲”是一种演奏技法，意指当时端砚上刻了琵琶乐器等纹饰。

        端砚雕刻的出现，是端砚从实用品变为工艺品之始。

        北宋自开国以来的一百几十年间，端砚与花石纲均列为贡品。南渡时期，名公巨卿仓皇逃窜，有人竟携砚石南下。把端砚当作珍珠宝玉席卷逃亡，可见端砚在当时何等贵重。

 

即将“断顿儿“的老坑石

        端砚产于端溪，端溪在高要县东南。如果你驱车经过肇庆大桥，能看到滚滚东流的西江水穿峡而过，直奔南海。夹岸崇山峻岭，层峦叠嶂，气势磅礴。

        当地一位砚雕师傅指着矗立的远山对我们说，著名的端砚老坑就在那个山上。

        老坑是端砚四大名坑之首，也称水岩，端石常年浸泡于水中，细腻润泽，无论酷暑还是严冬，用手按其砚心即有水气，且久久不干，古人评其“呵气可研墨”。

        砚雕师傅陆姓，与我们相识已有数年。他自16岁起就在端砚一厂工作，从背石料到学习雕刻，于端砚一行已耕耘近40年，非常受人尊敬，在高要县有着很高的威望。50岁后他眼睛已花，无法再继续雕刻砚台，而他的儿子设计专业毕业后将回来继承父业。
陆师傅夫妇热情好客，肇庆有小吃煎堆，是表面满是芝麻的油炸糯粉团，类似麻团，制作十分繁琐，是当地人逢年过年回娘家才制作的送礼佳品。每次我们去，陆大嫂就清晨6点起床，一直忙到9点钟，只为让我们能吃上一顿美味的煎堆。

        品尝过煎堆，喝罢了茶，一行人到陆师傅的砚雕工坊参观。工坊里养着几条大狗，这是为了守护老坑石料，只要一有陌生人接近，几条狗就一起狂吠着发出警告。

        陆师傅对我们说，老坑采石十分艰难。采石工人都是按石脉走向从接缝处下凿。坑道向下倾斜、曲折蜿蜒，有些地段仅能容一人通过，大块的石料都是采石工人匍匐爬行着背出来的，过程非常地苦，而背出来的石料也只有三四成能制成端砚，其余都是废料。因此古人云：“老坑匍匐仔坑斜，采石人同隔世赊。刈取紫云烦镂削，千金一砍未为奢。”

        后因资源稀少，老坑一度封矿，有人进去偷采，他们用水泵抽干老坑里的水进行采石，再偷运出来贩卖。结果发生了严重的透水事故，西江水不知从哪流了进来，因为抽干西江水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再采到一块老坑石。

        这就是严峻而又严酷的现实。年轻的砚雕师傅家里普遍都没有老坑料，他们只能买新坑料子雕刻，而老师傅们家里以前屯下的老坑石料也越来越少，用不了几年就将面临“断顿儿“的危险，难怪齐白石造访肇庆后曾发出“房可卖地可卖唯老坑石不可卖”的感慨。
手工成了奢侈品

        走进端砚村，家家户户都在雕砚。砚雕艺人以男性为主，他们大多数都是在自家门口雕刻，即便有人走近拍照他们也毫不在乎。

        可以前实际上不仅不能拍照，即便观看也是不允许的。陆师傅告诉我们，砚雕技艺都是家传，每家擅长风格都不同，以前如有别人走近，为防偷师，砚雕师傅就会放下手头的活，将砚面翻转放置，跟你聊家常，只有在人离开后，才会继续雕砚，“如果你一天都不走，他就跟你聊上一天”陆师傅笑着说，“现在好多砚雕工人都是雇来的，以赶活为主，没有家传技艺，自然也不怕被偷师。”

        最近一次去肇庆，为考察砚石存储量和砚雕技艺的传承情况，我们在端砚村整整走了两天，每天都是从早走到晚，挨家挨户地看，挨家挨户地聊，毫不夸张地说，走坏了我一双鞋。

        第三天，我们再次拜访了陆师傅家。闲谈中我们感慨，现在的砚雕技艺已经越来越缺乏文化底蕴，很多雕砚的师傅甚至已经称不上是艺人，只能算是工人。

        以前一个好的砚雕师傅拿到料子会先进行揣摩、构思，然后根据料子自身的特点进行设计，将其好的方面加以突出，弱的部分进行弥补，以最大限度做到材美工巧，巧借天工。而现在想找一方好料子本身就很难，想看到好一点的雕工更不容易。

        与以前大师们慢工出细活，认认真真对待每一方料子不同，现在的砚雕已经不专注在雕刻本身，而是多少天出一个活，这个活可以赚多少钱。

        “手艺“不再重要，”数量“主导一切。因此就出现了”机雕“，用普通的砚石材料，打好版，利用机器批量雕出成品。

        手工成了奢侈品。工业化时代，连端砚都失去了最原始的美。

峰回路转遇大师后人

        本来已经定好行程，准备最后一个下午去鼎湖山游览，可没想到无意中的一句话，竟让我们与大师结缘。

        与陆师傅聊过一上午，中午一行人开车去就餐的路上，我们感慨说当今砚雕行业太过浮躁，好多人买到一些所谓证书，也不过借此炒高砚石价格而已，那些真正传承砚雕技艺，大浪淘沙后被整个制砚行业公认的大师们却不知现在何方。

        没想到一句无意的感概竟引得陆师傅夫妇笑了。陆大嫂说，你们还不知道你大哥的舅父是罗耀吗？一句话犹如晴天惊雷，说得我们一行人都呆在车里。

        原来陆师傅自小即拜师舅父罗耀，难怪与我们同行的专家在无数的砚雕艺人中只选中了陆师傅的端砚，他只说老工艺老工艺，没想到是有这样的历史传承。

        说到罗耀，不熟悉端砚历史的人可能比较陌生，但在端砚历史上，他可称得上是一位宗师级人物。说到这，不得不简单捋一下罗姓一支的端砚技艺传承史。

        在端砚雕刻历史上，做砚的主要有四大姓：罗、蔡、程，梁，被称为“四大家族”。他们每家都有自己的特点，也都曾为皇家制过砚，其中罗姓一支技艺传承历史悠久，上可追溯到明朝。

        明代端砚多山水画的制作，其中最著名的是罗赞、罗宝两兄弟，当时人称“白石二罗“。在现存的《纪晓岚砚谱》中，二罗的云龙拓本与凤穿牡丹拓本神采奕奕，姿态婉美。现故宫博物馆的清代端砚，有不少是二罗兄弟的作品。

 

传奇“玉铨斋”

        到了清代，罗氏后人开设了著名的“玉铨斋”。创办者罗松彪，传承罗宝、罗赞兄弟的砚雕技艺，以雕刻梅雀花卉及仿古见长，刻工细腻，线条流畅。由于他砚艺精湛，加上为人正直，精明能干，在砚界颇有口碑。后被推选为“惠日端砚行”值事，管理行会事务。

        由于玉铨斋端砚料美工精，货真价实，深受官吏仕林的青睐。宣统六年（1914年），高要道台蒋式芬为罗松彪题写了“玉铨斋”店名匾额，使玉铨斋闻名肇城，遐尔海外，产品远销广州、日本等地，一些东南亚商人亦慕名而来购买。

        光绪年间，两广总督张之洞开采老坑，得砚石一批。其中罗松彪获石一块，开为两件，制成平板对砚，背刻云龙纹饰，中间刻铭：“光绪庚寅张香帅督粤，奉旨开端州老坑，得此大西洞三层宝蓝地石作砚，其万年永保用。端州玉铨斋主人监造敬志”，记载了该砚的来由，是老坑开采的历史佐证。后该砚为日本龟埠斋所藏，著录于《龟埠斋藏砚录》一书。
2007年7月21日，杭州西泠印社拍卖公司推出的国内首个历代名砚专场拍卖会竞拍尘埃落定，日本龟埠斋藏的这对浅刻双龙纹老坑端砚，起拍价6-7万元，最后以39.6万元成交，成为目前仅见的有端州砚铺镌款的端砚拍卖作品。

        1958年12月，北京人民大会堂因建筑需要，在各地选调大批能工巧匠赴京。罗氏后人罗沛佳、罗耀、罗星培和罗均培四人被选派参加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及华表柱等建筑的雕刻。在京期间，他们多次接受周恩来总理的视察慰问并受到毛主席的检阅。

        后肇庆市工艺厂开办，邀请罗沛佳、罗耀、罗星培、罗均培担任老师，带徒授艺，培养了一批端砚技术人才，为端砚业的复兴、繁荣作出了重大的历史贡献。罗耀本人则作为国家级工艺大师一直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直到去世。

薪火相传砚如许

        陆师傅与罗耀家族有此渊源，午饭时他即约罗耀之子罗伟星前来，得见大师后人，几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托陆师傅夫妇的福，下午我们来到罗伟星家中，有幸得见罗耀的代表性作品“百鸟归巢“并于老照片中得窥大师风采，最终收得大师作品，不胜欣喜。收得罗伟星仿古太平有象端砚，以上均为老坑石材。其中罗耀一方作品带石眼，双面雕刻，非常珍贵。

        除罗伟星外，我们还遍访罗氏后人罗仲、罗伟雄父子，罗伟雄家中目前仍存有古砚谱、“玉铨斋大宝号”图章和一张玉铨斋广告单张，在客厅里还陈设着一块“玉铨斋”招牌。

        沿着挂在墙上的家谱，我们追寻着罗氏一门的砚雕技艺传承史。罗伟星从小学习砚雕技艺，雕工不输父辈，但近年来由于身体原因他已很少雕刻。提到他的儿子，他摇着头说孩子的兴趣不在端砚，也无心学习端砚雕刻，听得我们十分唏嘘。

        砚雕技艺，在年轻人这个群体中，愿意去学习和钻研的寥寥无几。目前更多从事端砚雕刻的年轻人更倾向于商人而非手艺人。事实上，手艺人与商人不同，商人是把手艺当作产品来售卖，而手艺人是专注的，是抛开一切在钻研技艺。

        有些手艺讲究的是童子功，要经历刻苦而单调的磨炼，有些手艺，更要经历岁月的洗礼才能真正感受到其中的奥妙和精髓。手艺人，内心是要以手艺为美的，也要以手艺而崇高。因此，他们才更值得人尊敬。

       我一向喜欢承载悠久历史人文的东西。追寻它们的发展踪迹，探索其中蕴含的文化，是人生最大的乐趣。罗氏的砚雕技艺依然在薪火传承着，这不仅是罗氏的技艺，也代表着我们中华文化之魂。即便老去的已经老去，可我们相信，专注的手艺传承，仍将延续。